我開始學探戈的時候,非常著迷,晚上睡不著覺,也是在想像舞歩的變化。兩個人四條腿,舞伴的腿放哪兒,我的腿又放哪兒,都想在腦海裏看得清清楚楚。其中變化無窮,令人廢寢忘餐。

那時跟了不少探戈老師上課。比較傳統的老師會示範一些舞歩,讓學生重複練習,然後指正學生那裏可以做得更好。比較新派的,就解釋舞歩構成的原則,讓學生學得更有系統,及培養自創舞歩的能力。無論教法如何,學跳舞總是由學舞歩出發。

這樣邊學邊跳了好幾年,舞歩的變化攪得清楚了,但跳舞反而沒有從前好玩。覺得悶了,就自然而然地去尋找新的啟發,四處闖蕩之下,在2006年的台北探戈節遇到了Javier Rodriguez和Andrea Missé。

他們倆各自成名已久,那次台北探戈節是他們第一次合作。他們的十節課我和Florencia全聽了。他們上課的方法很特別,舞歩很少,但說話很多。有時候他們會越扯越遠,說的東西又和課程題目沒有直接關係。有些朋友會嫌他們太囉唆,但我們郤聽得津津有味。

他們談什麼呢?第一是關於舞會的事情。例如男女雙方應該如何互相邀約跳舞,可以如何接受或拒絶,而這些邀約的習慣又怎樣可以提高一個地方跳舞的水準。又例如在舞池裏男生不應像一盤散沙,要互相聯繫,這聯繫又是如何形成,形成後舞道(ronda)就會暢通,舞會就會和諧起來。另外舞會(milonga)也不只單是為跳舞而設,我們不須要每一組音樂(tanda)都下場跳,不跳舞時又怎樣自行取樂。這等等都是在說明阿根庭探戈舞會究竟是什麼,和我們想像中一般的派對又有什麼分別。

當然Javier和Andrea也會教我們怎樣跳舞。和其他老師不同的是,比起身體運用,他們更著重如何把握心理狀態。他們會說明在探戈裏面,男人是什麼,女人又是什麼,雙方應持什麼態度,彼此扮演什麼角色。對他們來說,自信、平靜、靈敏、直接、和尊重等等都是跳舞時很重要的條件。態度改變了,姿勢也會變得自然,男女之間的聯繫就會和諧起來,舞歩也可以順著我們的意向,自然而流。態度抓不準,強行以肌肉把舞歩做出來也跳不出味道,只是圖勞無功。對Javier和Andrea來說,優雅的舞蹈就是源於自然的態度。

後來了解到,這些他們花這麼多力氣告訴我們的東西,其實阿根庭人都不用特意在課室裏面學。什麼是男人,什麼是女人,男女如何相處,這些觀念他們長大時自然就會形成。探戈舞者有什麼態度,他們從小到大已經看了無數遍。在舞會裏如何邀約跳舞,如何取樂,他們跟著旁邊的人照著辦,潛移默化就可以了,也不用特別找個老師來學。阿根庭人須要特別去學的,反而是舞歩和技巧。

但對我們來講,無論我們如何努力觀察和模仿老師的舞蹈,我們也不會自動明白他們的內心世界和社交禮節。探戈是文化,是社交表現出來的文化,也是身體表現出來的文化。Javier和Andrea帶給我們的,就是由內而外,從心理跟文化開始的學舞方法吧。

我和Florencia把他們教的東西拿回韓國練習,效果很好,對我們和學生都很有幫助。慢慢我們了解到,為什麼探戈有些東西特別困難,解決的方法也不一定和身體有關。在台灣跟他們上課之後,下一年我們就把他們請到韓國。之後我們開始了首爾探戈節,也每年請他們來授課,就是希望他們可以向更多人傳授探戈的精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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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不到短短數年之後,Andrea突然因車禍離世,大家都很震驚。Javier失去了他的摯友和舞伴,我們也著實彷徨了一段日子。之後Javier堅強地從新出發,恢復巡迴演出和教學。他的課還是很有趣,令人啟發良多,但沒有了Andrea感覺總是不一樣。

回想起Javier和Andrea上課的情況,Javier幽默外向,話語充滿智慧,上課時把氣氛弄得很活潑。Andrea受過很好的教育,氣質優雅,英語水平很高。但她說話比較少,容易令人覺得有點冷漠或高傲。她除了為Javier做英文翻譯之外,偶然也會加插一點自己的想法。因為Andrea說話不多,大家會覺得上課的主意都是Javier出的。

Andrea過世之後,日子流逝,我們才慢慢感覺到她的重要性。探戈是她自已國家的文化,她對此引以為傲,希望探戈能夠在世界各地得以好好的傳播。儘管她上課時話不多,但她對探戈的熱誠和堅持,為他們的教學提供了不少原動力。是因為她和Javier的合作,那些課程才可以讓我們得益非淺。

Javier本來不懂英語,但在Andrea去世之後,他開始用英語教課。他說:「我在Andrea身旁這麼久,一直都在聽她的英文。我本來不知道,但是她的英文已經留在我的心裏面。現在我說的英文是Andrea的英文。」我們也覺得,跟Javier一樣,Andrea的一部份是留在我們的心裏面。

Andrea,謝謝您,希望您現在安詳快樂。